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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推土機開進來后,我才看到了這座“花園”
在推土機開進來后,我才意識到,原來這是一座“花園”。
在寸土寸金的魔都,在一片建于上世紀80年代的老工房小區里,一年200元的物業費,實在不能指望有和“花園”沾邊兒的景觀。它不過是樓與樓的空隙間,被水泥臺墊高的一片土壤罷了,之前我從來不覺得它是個“花園”。因為里面胡亂栽種著一些植物,毫不起眼。
最近,轟鳴的作業聲中,水泥臺被掏去了一半,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花園”的土壤——底層是常見的園土,也就是花卉愛好者口中的“垃圾土”,板結、貧瘠,根本種不好花;上邊的一部分則松軟、肥沃,想必是許多年來植物、昆蟲共同努力的成果。但這也無關緊要了,它們早被翻了個底朝天,混著被砸碎的磚塊、水泥塊、堆積在“花園”的另一側,只待被清運出去。

被挖掉的“花園”殘骸。翻看手機,沒有拍下“花園”被拆前的樣子,大概覺得花園太不起眼了,直到拆除了,才意識到它的價值。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提供
如今再回想起來,我對這個“花園”的仔細打量,要從兩年前的一個冬日說起。
彼時,城市里的花店開始流行販賣各種“侘寂風”的鮮切樹枝。在社交平臺各種美圖的“轟炸”下,我不能免俗地也想擁有一片“小森林”。然而,百來元一支的日本吊鐘實在太貴。好在,我花了60元,拍下兩支南天竹——一種便宜好養的國產鮮切樹枝。
打開碩大的快遞盒,取出兩支南天竹,插入我特地為它們選購的玻璃花瓶。那抹綠意,一時照亮了我四壁慘白的家。擺弄好兩支樹椏,拍照、P圖、發朋友圈。那個瞬間,我覺得:這是我今年淘寶最成功的商品。

當時網購的南天竹?,F在回看這張圖片,覺得挺好笑的,把遙遠的樹砍了買回家,家門口的真樹卻視而不見。
然而,這純粹的愉悅只保持了5分鐘。當我拎著快遞盒走向樓下的垃圾房,路過小區里的那片“花園”時,一抹熟悉的樹影映入眼簾:眼前的這株植物,是不是我買的南天竹?我翻出手機照片仔細對比,一模一樣,這就是南天竹。
這棵南天竹生機勃勃,部分樹椏呈現出由紅到綠的過渡色——這是它在冬天來臨時的模樣,也是購物平臺上需要額外加5元才能買到的“高級漸變色”。和眼前鮮活的它比起來,我屋里那兩支樹椏,不過是植物行將就木的“尸體”。再看看發貨地寫著“云南昆明”的快遞盒,我有些懊惱和羞愧。
從那一刻起,我開始留心這片“花園”,試著去搜索我在“花園”中看到的每一種植物,去了解它們的名字、品種、特性。也從那時起,我第一次從這個被商圈環抱的小區感受到了“四季變換”。

“花園”殘余的南天竹。
一冬的沉寂后,春雷一滾,我家陽臺便是“春日序曲”的最佳觀景臺:“花園”中的樹乍一看還是“光桿”,卻蒙著一層稚嫩的、綠色的“霧氣”——這是由嫩葉織成的綠,披著油潤的光,帶著蓬勃的氣息。
杉樹最先長出樹葉。緊跟著,近旁的桑樹也張開了枝椏?!盎▓@”里的枇杷雖是終年常綠,此時卻也更加精神,蠟質的葉片愈發肥厚起來。幾株樹更卯足了勁兒,帶著一股子生發之氣,等待著春雨。
到了4月,綠色的“霧氣”已凝結成一朵朵碩大的樹冠,遮蔽了樹下的南天竹和小葉女貞。更低矮的苜蓿和馬蘭迅速占領了“花園”中裸露著的每一寸土地,它們是如此微小又如此霸道,你得走到近旁才能感受到其綠意。一旁的桑樹是不會和它們計較的,它正在醞釀自己的第一批果實。
小小的桑葚漸漸膨大,顏色也從極淺淡的白色轉成深紅濃紫。
對附近的鳥兒而言,這無疑是個值得奔走相告的好消息。麻雀、白頭鵯、喜鵲……呼朋引伴而來,邊吃“自助餐”邊打情罵俏,桑樹是鳥兒們的“戀愛餐廳”。
在它們中,白頭鵯最是活潑不怕人的。飽餐后的白頭鵯常落在我陽臺的“龍門架”上,得意忘形地高歌一曲,并不在意我錯愕的目光。這樣的“演唱會”甚至天不亮就開場,反正我也無處“投訴”。
除了有母親帶孩子采幾片桑葉喂蠶,居民們是懶得管這一樹桑葚的。枇杷可就不一樣了,黃澄澄一骨碌掛在枝頭,難免不招人攀采一番。雖有人采,卻也沒誰認真吃它,嘗個味兒,余下的仍歸了鳥兒。住在這里的多是老年人,對于他們而言,止咳平喘的枇杷葉要實用得多。
待雨打落滿樹晚櫻,“花園”低矮處一顆顆鮮紅的蛇莓漸次點亮,我知道,真正的夏天要來了。
小區里的野貓也許更喜歡夏天吧,“花園”中的“夏夜音樂會”由它們主宰。
幾日不留心,小區里就會出現“生面孔”,一只新來的貍花貓媽媽帶著三個崽:純黑的、花臉的,還有一只橘貓。反正在小區居民的嘴里,這些貓只有一個名字:咪咪。
倘若你蹲下逗弄這些野貓,便會不知從哪里走來一位老阿姨,告訴你這只“咪咪”和那只“咪咪”之間復雜的血脈聯系:“一窩子為啥就伊是黃貓?因為伊拉舅舅是只黃貓呀!”
花臉的“咪咪”似乎有些先天不足,眼鼻間的分泌物幾乎快糊住整張臉,貓媽對它都愛理不理。它總怏怏地趴在路中間,看不出死活,外賣小哥的電瓶車遇到它,也得減速避讓。
在這片“花園”里,這只“薛定諤的貓”居然掙扎著活了下來,一張花臉仍然糊著粘液——偶爾也有干凈的時候,老阿姨用抹布邊給它擦臉邊叨叨:“我們好了是不是呀?我們病好了是不是呀?”
“你們小區這些不叫野貓,叫‘社區小貓’?!币晃粊碜隹偷呐笥褜ξ艺f。
這片“花園”的確也是貓的社區。單元門口擺著幾個碗,碗里總有貓糧和清水。有人用廢棄的塑料布和木材搭了個貓屋,冬天貓們能鉆進去避寒。野草皮是“音樂會”的舉辦地,灌木叢中常有貓媽躲著奶孩子,一樓天井的平臺是“曬貓場”——晴天總能“長”出好幾只貓來。那一棵不太高的桂花樹,是貓爬架和貓抓板。

“花園”拆除后,在路邊奶孩子的貓媽媽。
等暑熱漸退,桂花飄香,貓們就得去別處磨爪子了。這棵低矮些的桂花樹下鋪了條布,有居民等著收集吹落枝頭的桂花;車棚門口兩株更高大的桂花樹下,則擺起了大圓桌——一些老住戶正預備中秋傍晚的露天聚會。
這樣的聚會不僅只在秋天。春天里不下雨的日子、夏天的清晨和夜晚,甚至有陽光的冬日,都有老住戶三三兩兩聚在這“花園”邊,談論著鳥、貓、菜價和家長里短的八卦。
但唯有中秋聚會最隆重。桂花樹下的大圓桌上擺著桂花糖藕、四喜烤麩、糖醋小排——參加聚會的人都燒了幾個拿手好菜。
偶然缺了啥也不用愁:“花園”邊不知誰種了幾顆蔥,掐一段灑在冬瓜湯里;有人將自家半死不活的薄荷栽在“花園”里,接了地氣的薄荷長得張牙舞爪,隨便采上一大把就能泡茶;還有紫蘇、茄子、辣椒、豆角、絲瓜、雞毛菜……“花園”的邊邊角角不斷被居民們栽上植物。
沒誰認真種,也沒誰正經吃,它們就和“花園”本身一樣,沒有存在感地存在著,在四季變換中淡然處之。

“花園”拆除后,野貓們找到了新“棲息地”——PVC管道。
“花園”能預料到自己的灰飛煙滅嗎?不,準確說,能想到自己變成一堆垃圾嗎?
我站在陽臺上,向下張望著已經不存在的“花園”,心中浮現這個無法被回答,甚至并不成立的問題。
幾株樹是如何倒下的,我不得而知。碩大的樹根被掘起后,周圍的灌木簡直不值一提。有什么能擋得住無堅不摧的推土機呢?貓?鳥?還是那些霸道又微小的苜蓿和馬蘭?
被掘了一半的“花園”宛如一個巨大的創口,橫在樓與樓的空隙間。剩下的一半也只是時間問題。推土機加班加點,不知疲倦。
沒了樹,鳥自然是不會再來的。偶爾我也會想,是否會有識途的“老鳥”帶著伙伴前來用餐,又錯愕地離去,如同我們帶朋友去探訪早已不存在的小店。
貓們卻不太受影響。冬日的避寒“別墅”雖已拆去,好歹,幾只放吃食的碗還在——在轟鳴聲中用餐,總好過無飯可吃。貓媽匆匆吃了幾口,躲在建筑垃圾堆邊奶孩子,灰頭土臉地繃緊了神經。
居民們一開始還圍觀著談論,很快也失去了興致。畢竟,運垃圾有什么好看的呢?又吵,灰又大,一張嘴,灰直往嗓子眼里灌,任誰也聽不清你說了啥,回屋買汰燒才是正經。
終于又是一個清晨,小區里的“創口”徹底地,消失不見了。如同這座城市的無數角落一樣,舊日的痕跡終將被抹去,終將被新的景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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