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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走尋常華裔路,她在舊金山跳了一輩子舞
原創 葉薈蓉 故鄉與世界 收錄于話題 #海外華人 1個內容



不久前的高臺新疆青年影展上,一部以舊金山第一代華裔艷舞女郎柯比為主人公的紀錄短片《相愛的柯比與史蒂芬》進入大眾視野。我們順著這個故事找到了導演楊圓圓,從被遮蔽的海外華人歷史中,試圖還原一代亞裔女性表演者的屈服與反抗。
——編者按
男人身穿黑色燕尾服,女人著綢緞晚禮服,兩人搭檔表演節奏激烈的踢踏舞。伴隨著眼花繚亂的舞步,歡快的現場音樂驟然響起。女人扭動著臀部,挑逗地豎起她的食指左右搖晃著;男人猛地躍起來,再扎下去,完成一個完美的劈叉,又以同樣迅猛的速度滑回來,一氣呵成。正當他要吻她,她俏皮地佯裝打了他一巴掌,并抓住他的燕尾服尾巴。在無數個轉圈和換手動作后,兩人手牽手深鞠了一躬,咧嘴大笑起來。這一幕出自1939年的黑白電影《最佳菜肴》(With Best Dishes),是典型的20世紀三四十年代好萊塢音樂劇中的表演范式。一反尋常的是,在本該留給白人的舞臺上,卻是兩個亞洲人。

《最佳菜肴》電影片段。
風靡唐人街的中國生意
從1882年《排華法案》生效到1943年被廢止,唐人街在美國始終扮演著“貧民窟地獄”(ghetto prison)的角色,作為一個種族隔離的區塊被圈定于幾個街區的范圍之內。舊金山的唐人街與百老匯街、市德頓街、加利福尼亞街和可尼街接壤,形成了一個幾近獨立的城市,得以容納下全美最大的華裔人口。于外人而言,讓唐人街聲名在外的是它的賣淫場所、鴉片館、賭博活動以及各堂口間的械斗與火拼。到了世紀之交,介紹當地社區的導游生意逐漸興旺了起來,越來越多的游客涌入唐人街,想要親眼目睹“東方的墮落”,由此,一系列具有中國風情的娛樂活動應運而生。
首當其沖的是所謂的“東方”夜總會的出現,它們日益發展壯大,到40年代達到頂峰。每一晚,這些地方看起來就像弗雷德·阿斯泰爾(Fred Astaire)歌舞電影中的場景:閃爍的霓虹燈,煙霧繚繞的舞廳,穿戴整齊、勾手搭背的男男女女,點綴著櫻桃的雞尾酒。夜色升起了。

紫禁城夜總會位于舊金山市德頓街和都板街之間的薩特街363號大樓的二樓。
舊金山唐人街就這樣成了好萊塢光影的縮影。用中國符號命名的夜總會——成吉思汗、香格里拉、紫禁城夜總會、大觀天臺、上海俱樂部……紛紛向白人顧客兜售異域風情,從寶塔形狀的屋頂到書畫屏風,從外觀到內飾,都滿足了西方對東方傳統文化元素的想象。食客在這里既能吃到華人廚師烹煮的排骨和蛋花湯,也可以品嘗牛排和馬鈴薯大快朵頤,往往價格十分低廉。
彼時二十來歲的華人女孩柯比·余(Coby Yee)在舊金山開啟了她的艷舞(Burlesque)生涯。她輾轉于當地四五家夜總會之間跳舞,名噪一時。
在介紹紫禁城夜總會的廣告頁上,刊登著一則柯比的三點式比基尼照片。齊劉海,柳葉眉,櫻桃小嘴抿出甜美可人的形狀;黑發綰成一個傳統的髻,對稱地插著幾支簪子;手持兩把小扇子,略帶挑逗意味地遮住相同形狀的內衣胸罩,腳上蹬一雙交叉綁帶的摩登涼鞋。廣告頁上寫著“歡迎關顧茉莉酒廊和鋼琴酒吧!每晚三場演出(周日歇業)”。

紫禁城夜總會推廣柯比的廣告頁,柯比被稱為“最大膽的華人舞蹈娃娃”。
像是不知疲倦的永動機,當地名為“灰線夜總會之旅”的旅游?巴將絡繹不絕的游客運送到唐人街,三場全部由亞裔表演者參與的演出在晚上9點、10點半和午夜接連開張,每場約有100名新觀眾入場。鼓、薩克斯、小號、鋼琴和貝斯組成的五人樂隊衣著筆挺的燕尾服站在立柱上,節目由一位講著粗俗笑話的司儀開場,優雅的歌女唱著正當流行的美國民謠,或是風姿卓越的男人戴著西式高帽唱歌跳舞,接著是幾個合唱團的女孩,一個跳火圈的雜技演員,一個踢踏舞者,最后燈光熄滅,柯比上臺表演。該節目單每六周更換一次。
站上本屬于白人的舞臺
1926年,柯比出生于美國俄亥俄州的首府哥倫布,中文名為余金巧(Yee Kim Kao)。六歲的柯比就對舞蹈情有獨鐘,纏著父母去上每節課1.5美元的踢踏舞課程,這在華裔孩子中十分少見。白人觀眾樂于看一個中國小女孩搖頭晃腦地跳舞,于是,柯比受邀跳遍了哥倫布形形色色的俱樂部。

作為二代移民,柯比和許多活躍于唐人街的表演者一樣,認同美國青年文化,包括那個時代的電影、音樂和舞蹈風格。好萊塢女星黃柳霜是許多人的偶像和靈感來源。盡管他們父母的那一代人中,60%以上都在從事嚴苛的體力勞動,他們卻懷揣著在美國本只屬于白人的舞臺上大展身手的夢想。
熱愛舞蹈和演藝事業的柯比初到舊金山闖蕩時,遇到了一位艷舞經紀人,他向她提出了每周一千美元的酬勞。他們告訴她,“嘿,如果你把這個拿掉,可以多賺50美元。”

在20世紀50年代末和60年代初,柯比的艷舞表演是紫禁城夜總會中最具人氣的表演。
與給觀眾直接提供情欲刺激的脫衣舞不同,艷舞雖也涉及裸露,卻是一項綜合性的表演藝術,它源自維多利亞時期的滑稽戲、音樂廳文化和黑臉扮裝表演(minstrel shows)。當華人女性作為主角時,表演中的喜劇成分逐漸式微,而中國傳統元素的加持和表演者的異域風情展示便成為最大的看點。柯比通常穿著長長的中式袍子走上舞臺,頭戴厚重的綴有亮片的頭飾,看起來非常華麗和傳統。接著,她會逐漸將外面的長袍層層脫掉,直至露出底下可愛的小舞衣。

20世紀60年代早期,柯比與她的伴舞者展示在紫禁城夜總會設計的服裝。
柯比不喜歡裸露,也從來沒有真正適應過“脫衣舞娘”或“異域風情的舞者”的說法。她繼承了母親的好手藝,親手設計自己的衣服,巧妙地使表演的舞衣增加更多層次,伴隨著音樂和舞蹈將它們一一展示。每脫掉一件衣服,聚光燈會越來越暗,越來越暗。柯比說,她更喜歡把自己看成是一名時裝設計師,而每次表演都是她的時裝秀場。

晚年的柯比仍然精于縫紉,楊圓圓、卡洛·納西塞《相愛的柯比與史蒂芬》電影片段。
承受著種族歧視的亞裔
旅游人類學家認為,性和種族娛樂對白人和異性戀游客來說具有霸權主義文本的功能,他們通過體驗自己生活范圍以外的文化實踐來尋求意義,并不斷申明自己的主體性。這一點在1938年舊金山極盡奢華的世界博覽會中得到了充分體現,除了展示留著大胡子的女性和吞劍的人這些“自然界中的怪胎”,博覽會還策劃了大規模的民族村,如“異域亞洲”(Exotic Asia)和“最黑暗的非洲”(Darkest Africa)。這些非白人的,因而顯得“原始”(primitive)的身體被要求做出類似唱歌、跳舞和編織的行為,以便為觀眾提供異國文化體驗。
彼時的亞洲族裔所面臨的社會文化狀況就是如此,無處不充斥著對亞洲人的臆想和矮化。參觀唐人街夜總會的觀眾中很大一部分是二戰期間被派往太平洋戰場的美國大兵們,他們在出發前駐扎在舊金山,或回到舊金山進行休整。這些美國大兵大多來自中西部或南部的小城市,在此之前,他們從未見過中國人。

1955年,紫禁城夜總會的亞裔合唱團舞者在招待游客。
一些表演者在名聲大噪之后會被冠以“中國的弗雷德·阿斯泰爾”,“中國的索菲·塔克(Sophie Tucker)”,“中國的某某某”的名號,并不是因為他們的唱腔和舞姿與這些藝人出自一派,而僅僅是為了褒揚他們能歌善舞,潛在意味則是,他們竟然表演得和白人一樣好。無論這些表演者的種族背景如何,他們都必須偽造“咿咿呀呀”的中式口音,改為聽起來像是中國人的名字,因為文化差異被視為一種有價值的、甚至受到保護的商品。

1951年,柯比(一排左一)在夜總會演出現場。
而涉及裸露表演的女性們,更進一步的,需要面對同時被種族化和性化的境況,它們就像一枚硬幣的兩面,密不可分地增強另一方的“吸引力”,讓到此尋歡作樂的白人游客的獵奇心態和偷窺欲望得到滿足。《生活》雜志曾在1940年的刊物中用整整三個版面介紹了紫禁城夜總會,并在文章中“稱贊”中國女性的舞蹈能力來源于“這一種族特有的脆弱的魅力”,一碰即碎的、乖巧的、易得的、俯首帖耳的“中國娃娃”形象呼之欲出。
用艷舞打破刻板印象
1962年,紫禁城夜總會的老板查理·羅(Charlie Low)決定退休。已經在唐人街跳了約20年舞的柯比和兄弟姐妹一起籌資接手了夜總會的運營,并改名為“柯比·余的紫禁城夜總會”。然而,隨著白人舞者凱羅·多達(Carol Doda)解開胸罩,正式掀開全裸脫衣舞的風潮;士兵回歸家庭生活,不再將現金揮霍于娛樂業,夜總會的生意在之后的十年間迅速衰落。30到70年代間的舊金山夜總會盛況,也像是一個巨大的裝飾著鴕鳥羽毛的泡泡,被封存于亞裔華人的移民歷史之中。


上圖:晚年的柯比拿著一張畫報,上面剪貼的都是她年輕時的演出照片,楊圓圓、卡洛·納西塞《相愛的柯比與史蒂芬》電影片段。
下圖:晚年的柯比翻閱相冊回憶當年,楊圓圓、卡洛·納西塞《相愛的柯比與史蒂芬》電影片段。
“這是我想要忘記的事情”,晚年的柯比這樣說道。
和柯比一樣,很多當年的表演者都選擇三緘其口,不愿過多談論自己在夜總會謀生的經歷。他們常說“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認為這是被當地社區所排斥的、需要被保守的秘密。

如果說白人社會對東方異域風情的迷戀以及亞裔群體內部對此做出的市場回應都標志著種族和性剝削時代的開始,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亞裔表演者不得不為了生存主動地客體化自己。但當我們回望這其中的每一個個體時,會發現他們是為打破白人對亞洲人的刻板印象做出了最大貢獻的群體。這段歷史也不應僅僅被看作是一段屈辱的歷史,它更像是一個復雜的社會和文化現象的集成物,并因為個體對歷史的回應而迸發出活力、溫情,堅韌,甚至文化交融的可能性。

柯比(左二)與其他艷舞者。
一方面,像柯比這樣的表演者“扮演”了自己的東方身份,表演扇子舞和袖子舞這樣的傳統節目,以便讓美國社會一睹他們期望的亞洲人的姿態;但另一方面,穿著兔女郎的服飾,跳著踢踏舞,唱著“The Surrey with the Fringe on Top”的行為被看作是白人特有的。亞裔表演者通過表演“美國性”來挑戰并拓寬美國的種族圖譜。這些表演者向社會證明,亞裔族群并不僅僅是洗碗工、鐵道工或洗衣店經營者。他們跳舞,他們唱歌,他們是魔術師,他們是踢踏舞者。不僅如此,他們還表現得非常出色。

柯比(一排左二)與其他舞者也表演東方傳統的扇子舞。
2020年,艷舞名人堂(Burlesque Hall of Fame)授予了柯比年度傳奇獎,該獎項提到了她作為表演者和夜總會老板娘的開拓性工作。


上圖:晚年的柯比和她的伴侶史蒂芬在跳舞,楊圓圓、卡洛·納西塞《相愛的柯比與史蒂芬》電影劇照。
下圖:史蒂芬在唱歌,柯比情不自禁地為他伴舞,楊圓圓、卡洛·納西塞《相愛的柯比與史蒂芬》電影劇照。
柯比于2020年8月因病去世,享年93歲。直到去世的一周前,她仍在跳舞。
參考資料:
[1]Nan Alamilla Boyd, "Same-Sex Sexuality in Western Women’s History,” Frontiers: A Journal of Women Studies, 2001, Vol. 22, No. 3, Women's West (2001), pp. 13-21
[2]Forbidden City, U.S.A., 1989, directed by Arthur Dong, DeepFocus Productions
[3]Lisa Hix, “In remembrance of dancer Coby Yee: A daring star of S.F. Chinatown’s most glamorous era,” Local News Matters, September 4, 2020
[4]SanSan Kwan, “Performing a Geography of Asian America: The Chop Suey Circuit,” TDR (1988-), Spring 2011, Vol. 55, No. 1 (Spring 2011), pp. 120-136
[5]Lawrence E. Mintz, “Humor and Ethnic Stereotypes in Vaudeville and Burlesque,” MELUS, Winter, 1996, Vol. 21, No. 4, Ethnic Humor (Winter, 1996), pp. 19-28
[6]Harley Spiller, “Late Night in the Lion's Den: Chinese Restaurant-Nightclubs in 1940s San Francisco,” Gastronomica, Vol. 4, No. 4 (Fall 2004), pp. 94-101
[7]With Best Dishes, 1939, directed by Milton Schwarzwald
[8]Sam Whiting, “Coby Yee, iconic exotic dancer and owner of Forbidden City, dies at 93,” DATEBOOK, August 24, 2020
[9]楊圓圓,“華裔舞女美國往事:跳遍舊金山華埠夜總會”,《在人間living》“潮水與我”第12期,2019年12月3日
[10]《相愛的柯比與史蒂芬》,2019年,導演:楊圓圓、卡洛·納西塞

原標題:《不走尋常華裔路,她在舊金山跳了一輩子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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