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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沈潔:共和之路何以舉步維艱
一百年前的辛亥革命,締造了亞洲第一個共和國,然而,此后十幾年的亂象表明,共和與帝制之間的糾葛并未平息。何以走向共和的路如此艱難?上海社科院歷史研究所副研究員沈潔一直從事近代史研究,她認為:辛亥年底,各方能坐在談判桌前,最終達成“妥協”,起決定作用的,不是“契約精神”,而是一種懸空的“勢均力敵”。革命黨擁有風潮,江浙實力立憲派與袁氏的北洋結盟,帝室、皇族優柔力薄,被逼退位。這樣的妥協,勢必造成日后決裂。
澎湃新聞:就政治興革的大勢而言,晚清的歷史可以說是一部走向共和的歷史,但同時又是一部眾聲喧嘩的歷史,諸多的主張和藍圖并不都指向共和,這與辛亥以后共和的困境存在怎樣的關聯?
沈潔:在晚清民初“抵達共和”的過程中,確實能看到眾多歧見,“立憲”與“革命”是一個化約的判分,在這個兩分背后,其實還站立著面目各異的人群。從1912年這個關節點看,“驅除韃虜”席卷起排滿風暴,繼而是帝室、皇族、袁世凱、北洋系、立憲派、封疆大吏、小官僚;同盟會系、光復會系、武昌系的革命派,在“五族共和”的旗幟底下暫時妥協。“帝政終局,民國始基”,可以說,“共和”是清室辭位的心理歸依,也是形形色色的守節者放棄抵抗的時勢;是各路革命黨人掀起革命風暴的旨歸,也是立憲派、袁世凱們背棄皇室的“大義”所在。但要知道,旗幟,總是特定政治理論和時代潮流的產物。
從口號中的“共和”,到制度意義上的“共和”,進而到植于人心的觀念上的“共和”,這中間,路途遙遠,充滿分歧。這種遙遠和分歧,也恰恰是“妥協”本身帶來的。這還只是達成了妥協的一方,實則還有不愿妥協的另一方。比如嚴復、惲毓鼎、陳寶琛等,對共和革命的觀察與憂思,在他們看來,“共和”是通過“手槍”拿來的,“暴酷箝制,過于專制十倍”。這也因應了梁濟棄世時的悲哀,原本以為“躬逢新國,亦欲一覘其改革如何”,目力所及,卻分明是一個失火的世界、一個手槍和賄金橫飛的世界。辛亥后的中國,嚴復講,“舊者已亡,新者未立,悵悵無歸”,是脫序的時代。以短短數月終結兩千余年帝制,中間必定存在大量脫節。黨派紛爭、民眾于新制的懵懂、帝制時代的各式遺留、倫理和意識形態的混亂,都在以不同形式映射現代轉型的曲折。從這些“復雜”,再折回去看晚清的“眾聲喧嘩”,就能更多地理解共和革命是從哪里開始失序的,這個過程中又有多少人在試圖建立秩序。戰亂與政亂,包括思想、文化領域的紛爭,都是失序-秩序博弈的過程。
如果把這個歷史時段再拉長一點,辛亥是從帝制到民國的轉折,辛亥之后,是對法統與共和解釋權、定義權、掌控權的紛爭,而1926年開始的國民革命軍北伐,則基本終結了1911年以來有關“法”與“統”、“法”與“道”的離亂,晚清人物逐步淡出舞臺,新主義、新勢力登場,中國歷史從這里開始,漸漸擺脫辛亥的遺產,超離出戊戌的理想,進入一個新的時代。也是從這里開始,帝制還是共和,不再糾纏中國人,“黨”和“主義”成為歷史的關鍵詞。

澎湃新聞:辛亥革命之后,君憲已無可能,這是革命黨人與立憲派角力的結果,還是有其他原因?
沈潔:“君憲已無可能”,這種說法很能體現這一百年來革命史觀對歷史的籠罩。這是辛亥年直至當下,我們對民初中國的一種常識性認知。但如果回到民初,其實存在多種可能。這就不能不談到洪憲和丁巳兩次復辟。當然都是以失敗告終,但我要強調,并不能依此論證“共和已深入人心”。需要追問的是,民國既已開始,僅十年之內,為什么有兩次君主再臨?這不是某幾個人、幾個派別以陰謀可以促成。恰恰證明,帝制傾覆后,政治淆亂及存在的各種可能性。洪憲帝制中的理論家,從楊度到古德諾、有賀長雄,幾乎個個都是從辛亥的倉促革命、共和國體不適于國俗民情談起。楊度《君憲救國論》強調的就是共和成立太驟,“并未聽國民之自由研究,而以少數人之武力成之”。洪憲失敗,楊度接受記者采訪,坦言“國體問題,我應負首責,既不諉過于人,亦不逃罪于遠方……俟正式政府成立,我愿赴法庭躬受審判”,他以共和賦予的權利,堅持君憲的思想,這在民初中國算不上特別異議可怪,也是值得我們思考的屬于這個時代的復雜性。袁世凱處在如此思想和言論環境中,他想要返回君主制度以重建被辛亥革命打亂的國家秩序。這中間,是有情、理存在的。也因此,作為后世的觀察者,可以拋開丑劇、昏聵這樣的時代語言,更冷靜地去看待帝制運動,它的成因,以及對政治和社會造成的影響。

說到革命派與北洋、立憲派的角力,這也是構成民初政亂的重要原因。黨人和袁氏,均意在獨大。這種不肯妥協,就政治向度而言極易造成失序。從宋案到二次革命,就是梁漱溟評論的“助長武人勢力的原因,卻不能不責備革命先輩”——二次革命實在是以武力為政爭的開端。而革命黨內部,同樣是大小山頭,明爭暗斗,“革命尚未成功,牛鬼蛇神出現”。徐紹楨晚年評述二次革命迅速失敗的原因,曾說:“時民黨為都督者十六省,皆志滿意得,卒為袁軍所敗,或且投械于袁,以圖自保其功名富貴,是不能自哀而人哀之也。”熊十力也說過,辛亥后的革命黨“新官僚氣味重得駭人”,暴露浮囂、侈靡、淫佚種種敗德,“一時輿論都感覺革命只是換招牌”。所以,如果說民初存在“權威真空”,那也是多向度、多維度的,實際上,并非真空,而是多頭權威,太多纏斗與掣肘,致使政治走向無序和無休止的爭端。
澎湃新聞:清帝的遜位,包括革命黨人與袁世凱的妥協,與立憲派的妥協,以及袁世凱與清廷之間的妥協。這似乎是個很好的開始,可之后我們看到的是對妥協的僭越,而不是對妥協的恪守,這是為什么?
沈潔:帝制終結,代表了“天命”終結,取而代之的是“民心”、“民意”。但袁世凱以弄權接掌民國,他背后究竟凝聚了多少“民心”、“民意”,本身已足夠令人懷疑;再加上立憲派、舊官僚三心二意,革命派強勢對抗,新生的共和國已然是一個四分五裂的國度。所以黃遠生說,“以國民之無根底,主動者之客氣與感情,則革命之后,安得有善果!”中國的政治文化當中,成王敗寇,向來缺乏妥協,歷代鼎革,也多的是持節“玉碎”。辛亥年底,各方能坐在談判桌前,最終達成“妥協”,起決定作用的,不是“契約精神”,而是一種懸空的“勢均力敵”。革命黨擁有風潮,江浙實力立憲派與袁氏的北洋結盟,帝室、皇族優柔力薄,被逼退位。這樣的妥協,勢必造成日后決裂。
再者,由帝制到憲政,政黨是題中重要一義,也理應在共和政治中發揮舉足輕重的作用。但不可否認,憲政由一場倉促的革命肇造,政黨政治及其社會基礎不但不完備,可以說完全不具備。所以,民國伊始,一下子冒出大大小小無數政黨、政派,在“共和”旗幟下合縱連橫,合法地展開權爭。辛亥元勛蔡濟民說“無量金錢無量血,可憐購得假共和”,王闿運則更加直截了當:“民猶是也,國猶是也,何分南北?總而言之,統而言之,不是東西。”“政客如鯽,植黨若林”,這是民初中國的政壇實錄,他們“各秉入主出奴之見,群挾爾詐我虞之機”,國事,遂脞于無形;庶政,亦敗壞于冥冥之中。由政黨流于政客,不單是稱呼上的改變,因此導致的爭端、國政敗壞,也使得國人一度對政黨、進而對民國失去信心。
共和政治甫一成立,便迎來了長達十余年的持續政亂與兵亂。直到北伐和南京國民政府成立,才進入一種相對成型的政黨政治。袁世凱想用舊專制(君憲)來恢復集權,但他面對的已是全新的問題,執舊方以醫新病,注定亂局;而國民革命后的黨治亦未形成法制底下的妥協精神,對如何建立基層組織缺乏能力。可以說,整個現代中國,以集權保障現代建設與憲政之間,始終充滿扭結。

澎湃新聞:共和取代帝制以后,經過了多次的反復,包括袁世凱稱帝和張勛復辟,您怎么看其間共和與帝制之間的關系?
沈潔:前面已經講到,復辟發生,幾乎可以視為辛亥年的未完成及其繼續。派別和利益群體的紛爭是題中一義,政治理想、文化理想的分歧也是題中一義。這是精英層面的問題,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更廣闊的、一般意義上的、被革命裹挾著“同去!同去!”的“咸與維新”的“中國”。
講幾個具體的故事好了。辜鴻銘在北大講堂上大發議論,說現在社會大亂,主要原因是沒有君主,“你要說‘法律’(說的時候小聲),沒有人害怕;你要說‘王法’(大聲,一拍桌子),大家就害怕了,少了個‘王’字就不行”。北洋時期,戰爭連綿,內地鄉下總有人問:“宣統皇帝怎么樣了?”“現在坐朝廷的是誰?”“真龍天子坐上了寶座,天下就該太平了吧?”老百姓不懂什么共和,卻認為,天下總要有一個“真龍天子”。兩個乞丐在鬧市吵架,一丐厲聲說:“今日尚有王法耶,都由共和民國成此大害,假令皇帝復生,必不容若輩如此橫行。吾惟旦夕禱祈老天,復生一皇帝也。”民初,一位官員記其家鄉鄉民,只知道皇帝,而不知道新建立的共和制為何物,在他們看來,“現在國無王法,何分皂白?……京津保定,均被搶劫,皆系無皇帝管束之故”。雖經百般解釋民主共和的含義,然而“愚者百說而不解,黠者群笑以為誑”,終日以無皇帝為慮。
這都是歷史中的真實影像,與辜鴻銘的說法倒是一致的,“皇帝”和“王法”高懸于上,對百姓至關重要,這代表了一種不容置疑的秩序和敬畏。民初,不少北京人家中常備各種旗幟,以應萬變,其中當然包括大清國的龍旗。張勛復辟時京城內外龍旗飄揚,不是偶然,亦無法以“投機”心理一言以蔽之。皇帝觀念依然在政統與道統的接續中,扮演著重要角色。
李劼人的紀實小說《大波》中,林小胖子和喬北溟談論“文明演說”:“聽來聽去,老是那幾句話:文明啦!野蠻啦!國粹啦!秩序啦!其實同我一樣,啥也沒弄清楚。”“啥也沒弄清楚”,說的不但是小人物的懵懂,也是大人物們的慌亂。梁啟超在反對袁氏帝制的檄文《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中,回憶徐佛蘇在辛亥、壬子之交對他說過的話:“中國勢不能不革命,革命勢不能不共和,共和勢不能不亡國。”國事如此,熱忱、不易灰心如梁任公者,也只能自道“殊苦無術”,“懷抱一種不能明言之隱痛”。帝制與共和之間的反復與翻覆,是辛亥革命的自然延續;而此后,由共和衍出國民大革命,黨權與黨爭之間再成反復與翻覆,這同樣包含了中國革命的內在因果。

澎湃新聞:與政爭和軍閥割據相對應,共和以后,不但共和的信條沒能建立起來,而且整個思想界亦呈現出極度紛亂的狀態,為什么新文化運動能從這種狀態中突圍?
沈潔:新文化運動既構成一種突圍,一種“文藝復興”,同時也是晚清以降“向西方看”潮流的承續。梁啟超概括中國近代思想的變遷,由器物到政制、到文化的三階段論,新文化運動承接“五四”,是繼“新學猖狂”、君憲與革命而來的,為現代中國尋求自我改造的第三階段演進。文體問題、孔教問題、科學與玄學、人生觀問題、文化本位問題,等等,這些論戰和思想,凡能歸入中、西、新、舊范疇的,都可視為戊戌維新思潮的延續,是西力東侵的產物。辛亥革命以后政界、學界探索共和政治的種種努力,其實都可以歸攏到戊戌以降“向西方看”的歷史脈絡中。這個過程從鴉片戰爭一直持續到新文化運動,所有從新學、從西方的選擇,指向的是同一個目標——中國的現代改造。但“五四”以后,新文化運動發生了轉向,從個人主義轉向群體主義,從英美轉向蘇俄,“到民間去”和社會主義廣泛傳播,這些轉向的發生從根本處突破了戊戌以降國人的思維歸屬。這一轉向,甚至比辛亥革命更加深刻地改變了中國。
由思想而思潮,由思潮推進為文化運動,再由文化運動演為政治轉折,這在晚清到北伐以前的歷史變遷中,基本成為一種規律。周作人后來說,從旁觀者看去,“五四從頭至尾,是一個政治運動,而前頭的一段文學革命,后頭的一段新文化運動,乃是焊接上去的。若是沒有這回政治性的學生對政府之抗爭,只是由《新青年》等二三刊物去無論如何大吹大擂的提倡,也不見得會有什么大結果,日久,或者就將被大家淡忘了也說不定”。胡適也曾在1933年總結過,中國現代思想可約分為兩期,第一期為“維多利亞思想時代”,從梁任公到新青年,側重個人的解放;第二期為“集團主義(Collectivism)時代”,以1923年為界,此后的民族主義運動、共產革命運動都屬于這個反個人主義的傾向。從個人主義到集團主義,精準概括了新文化運動在二十年代的轉向。
“五四”新文化真正對中國歷史產生重要影響的,陳秀獨所說“吾人最后覺悟之最后覺悟”的倫理覺悟恐怕還在其次,關鍵在于,這一轉向直接導致了中國政治力量的黨化和組織化。所以說,把“五四”新文化僅僅看作“中國的文藝復興”是很表層的看法。新文化運動由文化到政治的變化,完成了一種承上啟下:承接晚清以降的西學思潮,也揭幕即將到來的大革命。
澎湃新聞:陳志讓先生在《軍紳政權》一書中說,辛亥以前中國是“紳軍政權”,辛亥革命后中國是“軍紳政權”。在民國初年的亂象中,軍、紳勢力的消長,對共和的走向起到了怎樣的作用?
沈潔:概括來講,“紳-軍”是帝制時代的政權,基礎為紳士和軍人的聯合;“軍-紳”則是1912年以后軍人勢力壯大,行政機構從上到下變成軍人領導紳士的政權。亦即通常所說,軍閥統治的時代。這個時代,廣義上從1912年一直延續到1949年,狹義上則圈定在1928年北伐結束之前。
辛亥妥協及民初亂象,帶給軍紳統制的政權的影響,最重要的有兩點:政治上高度離散、持續于內戰形態;外交上,軍閥不以保衛國家主權完整為職,較少受民族主義影響。這個時代最明顯的特征就是“分崩離析”,政治、經濟、社會都分為派系和地區,中央無法控制地方,法律也不能控制軍隊,所以魯迅說“現在的中華民國也還是五代,是宋末,是明季”。進一步講,辛亥以后,帝制解體,中國在形式上進入“現代”,實質上卻不成為一個現代民族國家。
然而,也正是在民初這十數年的亂象中,失序導出了新的秩序:因軍閥多提倡儒家及其綱紀學說,于是而有反禮教、反傳統;軍紳政權不抵抗帝國主義,與之相對,精英與民眾中則彌漫民族主義;經濟上初步工業化的展開與政治上四分五裂相碰撞,則各種社會主義、工農主義、“勞工神圣”抬頭。在這樣的政治、社會和文化運動背景下,1921年共產黨成立,1923-1924年國民黨改組,繼而國共合作,匯成1926-1928年的革命運動。十年內亂,北洋已成魚爛瓦解之勢,及“打倒列強、除軍閥”的北伐軍起,則終于覆滅。北洋終結的,實際上是一個戊戌以來的中國;而它留給中國革命的遺產則在于,民族主義勃興(至抗戰臻于極點),我們開始奮力追求一個黨、一個主義,中國現代國家建設中的凡此等等,既是北洋軍紳政權的反動,也在一定程度上,是其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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