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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科梅蒂創作的人臉,看上去積聚了整個生命

給賈科梅蒂做一個肖像展是頗為獨特的角度。世人都熟悉他那纖瘦如絲的雕塑作品:針尖似的腦袋、長到令人發指的四肢,叫不出名姓的漠然形象——2010年曾經一度打破世界藝術品拍賣紀錄的《行走的人》就是典型。
人們津津樂道于他和存在主義的關系,他就像雕塑界的薩繆爾·貝克特,慣常于描摹飽受戰爭蹂躪的現代世界的疏離個體。人們也會談及他早期曾經和超現實主義走得很近,后來遠離弗洛伊德的理論變成了一個具象的雕塑家。
但是賈科梅蒂并非一個空洞虛無的藝術符號,并非由藝術市場的天文數字和藝術哲學的生澀詞匯組成,盡管他長得老淚縱橫,他也是一個活生生的個體,甚至也會為酒肉朋友、家人和情人做肖像。
英國國家肖像畫廊希望做一次這樣的梳理。在“賈科梅蒂:純粹在場”(Giacometti: Pure Presence)之中,策展人保羅·穆爾豪斯(Paul Moorhouse)搜集到60件作品——主要是雕塑,也有素描和油畫——展現賈科梅蒂的肖像世界,不僅有他本人的肖像,也呈現了他的朋友圈的樣貌。

這里有超現實主義詩人路易斯·阿拉貢的肖像畫,背靠著房間一角,身后是他自己的陰影。還有作家讓·熱內,寬大的衣裝上露出一個瘦削的腦袋,上面刻畫著一對深陷的眼窩。
“我的腦袋高不過七厘米,寬不過三點五或四厘米,但它有同我真正的腦袋一樣的力量、重量和尺寸。”讓·熱內曾經如是描述過這幅肖像。
還有藝術家的親弟弟迭戈(Diego),妻子安妮特(Annette),當然也有賈科梅蒂自己的肖像:刀鋒般細長,狂野的亂發在憔悴的臉孔上投射陰影,一雙眼睛透出銳利光芒。
這些肖像都帶著典型的賈科梅蒂的風格,與此同時又帶著肖像主人各自的特征。

阿爾伯托·賈科梅蒂(Alberto Giacometti,1901-1966)出生于藝術之家,他的父親喬萬尼·賈科梅蒂(Giovanni Giacometti)是一位知名的后印象派畫家,阿爾伯托和弟弟一道自幼習畫。20歲的時候來到巴黎,接受風起云涌的現代主義各流派的浸染和熏陶。

關于賈科梅蒂的藝術風格,有這樣一個傳說。說他小的時候跟著父親畫寫生,一排生梨擺在面前,不知為何他總是越畫越小。父親生氣讓他擦掉重畫,照著真實看到的樣子描摹。但是年幼的賈科梅蒂擦擦眼睛,這些生梨在他眼里真的是越變越小了。
賈科梅蒂對于視覺印象的焦慮跟當時藝術發展的背景有關。隨著攝影術的普及,藝術從描摹客觀真實轉而呈現視覺印象,甚至是內心景觀。但是當我們轉向依賴自己的感覺和內心,卻依然發現它是那么模糊不清,或者說,它并不堅固、牢靠,并不確鑿無疑。

展覽中有一件賈科梅蒂的父親的銅質頭像,這是藝術家早期的一件作品。人們可以看到藝術家善于通過簡化的方法捕捉人物的面部特點,父親長著招風耳、錐子臉、山羊胡,一副很有智慧的樣子。但是除了招風耳之外,一切描摹都是在平面上的刻畫,或者可以說,這是一件介于平面和立體之間的作品。
賈科梅蒂在一次自我剖析時曾經表示,他無法記住三個維度,“如果我看著你的正臉,我就忘記了你的側臉。”他說,“如果我看著你的側臉,我就忘記了你的正臉。”
他的一個朋友也曾經說過,如果賈科梅蒂決定要給你做雕塑,“他會讓你的頭看起來像是刀鋒一樣。”
他會不停地雕刻,直到頭部變得不能再薄,直到整個雕塑小到可以放進一個煙盒里。1946年,藝術家和安妮特結婚之后,他的雕塑才開始變得更大,但是它們變得更加細長,更加單薄。賈科梅蒂說最后的結果就像他看著一個女人的感覺。
如果欣賞者有機會親手觸摸到賈科梅蒂的雕塑,會發現這些細瘦粗糙的青銅像隱藏著另一個隱秘的世界:每種觸覺都有不同,仿佛踏遍一片極豐富而生動的風景。
“這些雕像仿佛屬于一個逝去的年代,時間與黑夜聰明地加工著它們,將它們腐蝕,帶來流失的永恒既溫柔又堅硬的氣息。”讓·熱內寫道,“賈科梅蒂創作的人臉,看上去積聚了整個生命,它們簡直沒法再多活一秒鐘,不能再多做一個姿態,而且這些形象最終認識了死亡,因為太多的生命擠壓在它們之中。”

1955年,賈科梅蒂給兄弟迭戈做的胸像是另一個典型案例。正面看來確如刀鋒一般,而當觀看者側過一個角度,眼前馬上會出現一張完美的側臉。
但是在讓·熱內看來,應該從正面觀看它們:臉部的意義,它深刻的相似性,并沒有在正面匯集起來,而是逃離到胸像背后從未抵達的某個地方,陷入無限之中。
賈科梅蒂工作與生活在法國巴黎,但是他時常回到瑞士自己的家鄉。他在13歲的時候就為迭戈做了第一件雕塑,40年后他依然在給迭戈塑像。和親人的這種緊密關系,也構成了賈科梅蒂藝術作品的另一個維度。

賈科梅蒂繪畫作品中的人物也和雕塑里一樣有著細長的頭部和寬大的衣裝。但是,藝術家會在畫面上留下大量的框架和線條,仿佛是擔心他們會變小或者偏移一般,需要用這種方式將他們固定下來。
直到1966年去世,賈科梅蒂一直在蒙帕納斯狹小簡陋的畫室里工作。他是戰后巴黎的藝術明星,但他依然過著苦行僧一般的生活。家里沒有自來水,冬天用盆燒木炭取暖。賈科梅蒂很少換衣服,牙齒棕黃,頭發上蒙著一層灰塵,顯得比實際年齡蒼老許多。
學者雷蒙德·威廉斯在《非理性的人:存在主義哲學研究》中提出,賈科梅蒂作品中的細瘦形象詮釋了現代主義和存在主義的觀點,即現代人的生活變得越來越空洞虛無,沒有意義。
在賈科梅蒂生命最后的幾年,他結識了一個名叫Yvonne Poiraudeau的年輕女子,在新浪潮電影和存在主義風起云涌的巴黎,這個狂野的女子整天混跡于妓女、流氓之中。賈科梅蒂給她起名叫做卡洛琳(Caroline)。
這個女子曾經因盜竊入獄,賈科梅蒂不得不去監獄付保釋金將她打撈出來。在最后一個展廳,藝術家賦予她埃及王后納芙蒂蒂一般的尊嚴形象,藝術家通過他獨特的抽象方式,將她的獨特形象貯存于時間的永恒之中。這件作品展現了破碎時代幸存者薄如蟬翼的尊嚴。
“在他的雕像面前,我還有一種感覺:這些雕像的模特都是很美的人,盡管看起來它們的憂郁和孤獨堪比一個畸形的人。他突然赤身裸體,看著自己露出畸形的部分,并向世界展現他的畸形,顯示出他的孤獨與光榮,經久不變。”讓·熱內在《賈科梅蒂的畫室》中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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