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社區｜美國加州“食物沙漠”之旅

說起美國加利福尼亞洲，人們可能會聯想到海灘、棕櫚樹、陽光和好萊塢。今年春天，我在加州拍攝紀錄片，既目睹了電影中刻畫的昂貴生活方式，也感受了加州作為“食物沙漠”的困境。

洛杉磯“曼哈頓海灘”。本文圖片均為作者拍攝

食物沙漠

美國農業部經濟研究處將“食物沙漠”定義為：絕大多數當地居民無法便利地從超市或商鋪中獲取食物的低收入地區。

在這些地區，往往有很多連鎖快餐店，因而快餐成為當地居民的主要食物來源。這次我的行程主要在加州洛杉磯市和加州洛杉磯以東的圣貝納迪諾縣（San Bernardino County），兩地都是“食物沙漠”的重災區。

到達洛杉磯的頭兩天，我的所有晚餐都靠同事開車去洛杉磯北面解決，后來才知道，洛杉磯南部正是臭名昭著的“食物沙漠”。第三天，我去了圣貝納迪諾。我不開車，打算在賓館附近就餐。賓館對面是一家好市多，門口總是大排長龍，擠滿等待購買熱狗、披薩等速食的顧客。我不甘心在好市多解決晚餐，便詢問同事附近的就餐選擇。

“麥當勞？國際薄烤餅店？In-n-out漢堡？”這幾家快餐連鎖也都在步行距離內，而且In-n-out漢堡是加州人引以為豪的“健康”快餐，可面包、漢堡加奶昔的飲食，即使大打健康招牌，我還是將信將疑。

其實在加州吃上新鮮蔬果，并不是件格外難的事，但絕對不是件便宜的事。

首先，大多數便利商店不出售新鮮蔬果，想要吃口新鮮的，得專門開車去找大超市或健康餐廳——這就為吃得健康設下第一道關卡。加州也有一些打著健康牌號的連鎖餐館，如潘娜拉面包店，專門賣蔬菜三明治，但配餐里糖分過多的面包和各種調料，也讓我懷疑價格高昂的“健康”三明治是否真的健康。

另外，加州的拉丁裔人口占總人口近四成，連鎖快餐之外，最常見的菜式是墨西哥菜。美式墨西哥菜和美式亞洲菜異曲同工，屬于價格便宜但營養欠均的飲食，多以淀粉類主食——如玉米薄餅、炸豆子和馬鈴薯——來充當主食，令食客迅速飽腹。對于經濟不寬裕的人，這類飲食性價比最高，可體重也容易飆升。換句話說，人越窮，越易“胖”。所以，經濟越窘迫，就越難維持健康飲食。

洛杉磯街頭的墨西哥夾餅車

但“食物沙漠”不僅包括飲食和健康的問題，更是社會、經濟階層和種族歧視的后果。在美國，非洲裔美國人在“食物沙漠”居住的可能性是白人的四倍，而在加州，有七成拉丁裔人口為“肥胖”體質。

早在2008年，洛杉磯政府就在南洛杉磯下令，禁止開設新的連鎖快餐店，但效果甚微——禁令并沒有鼓勵在此開設販售新鮮蔬果的超市，也沒有促成社會經濟地位較低的居民能更便利、更便宜地獲得健康飲食。

到2013年，洛杉磯政府終于改變法律，允許居民不經許可就可在屋外種植食物，一些可食用花園計劃也開始吸引更多人在城市中種植，比如如今鼎鼎有名的加州綠地花園——2010年由現年82歲的日裔園丁佛羅倫斯·有志（ Florence Nishida）創辦。而新冠疫情讓更多人在食物的自給自足方面產生了興趣，也給不少“食物沙漠”的居民提供了重新思考未來的機會。

工業荒地

在南加州城市圣貝納迪諾城市中心，第二代洪都拉斯移民喬治·埃雷迪亞（Jorge Heredia）在沿街的社區花園里耕種。圣貝納迪諾縣地處洛杉磯市北部，這里地租便宜，因此建造了大量配貨中心庫房，運輸到洛杉磯港口的貨物都會途經圣貝納迪諾縣，再運往全國各地。

除了一望無際的分配中心貨房，圣貝納迪諾縣有四個貨運機場，重型卡車日以繼夜地在城市里穿梭。作為運貨樞紐的圣貝納迪諾，其空氣質量被美國肺協會定位“不合格”。而喬治的“花園”，四面被貨房、機場、馬路包圍，被稱為“沙漠花園”的綠洲也毫不為過。

工業荒地和“食物沙漠”中的花園

喬治作為洛瑪連達（Loma Linda）社區花園的管理人已一年有余。起初，他鉆研城市農業是為了妻子的健康。喬治的妻子薩尼亞（Saniyyah）在幾年前被確證為乳腺癌晚期。當時，他在大型配貨中心的庫房工作，得知妻子患病消息的那一刻，他決定辭職。喬治知道，大型配貨中心庫房是圣貝納迪諾縣人口健康低下的元兇，將這里變成了空氣污染、只有工業沒有生活的荒蕪之地。

配貨中心供應鏈的周邊產業是圣貝納迪諾縣的支柱產業，幾乎每家每戶都有人在配貨、開卡車或開火車，許多人覺得，減少供應鏈產業就是減少當地工作。但是，養家糊口的工作和有前景的工作有天壤之別。自從在花園中工作后，喬治和社區中的朋友聊天更多了，才意識到社區中癌癥和哮喘患者的比例之高，幾乎每家都有人患病。

南加州大學凱克醫療中心的愛德華·阿沃爾（Edward Avol）教授從二十年前開始研究南加州的兒童健康和空氣污染，得出了這樣的結論：暴露于污染環境中的兒童及其成年后的健康都會受到空氣污染的嚴重影響。

雖然南加州的環境健康問題在科學研究和出版物上一再被提及，但法律改革和實際操作層面都進度緩慢，這與種族歧視、環境不公（environmental injustice）不無關聯。

喬治在花園中和志愿者們開會

于是，喬治開始關注環境正義的問題。“這里的拉丁裔居民生活在世代的創傷中，現在大公司把運貨樞紐安置在這里，覺得我們是下等人，就應該做下等工作。我們生活在貧困中，生活在食物沙漠中，生活在空氣污染中。在這樣的環境里，誰都不會健康。”

綠洲計劃

像喬治這樣親力親為改變“食物沙漠”狀況的人，任重道遠。

喬治在機場、庫房和馬路夾縫中的花園里，擁有大約六平方米的個人耕地，里頭種了小西紅柿、瑞士甜菜、西蘭花等蔬菜。小西紅柿占了耕地面積的一半，喬治得意地說：“去年剛開始種植時，我只是想試試看，就拿了一顆小番茄放進土里，沒想到它長得那么高，結了很多果實，我就摘了果實再扔進土里。結果，一顆番茄長成了一片蕃茄田。”

喬治（左）和薩尼亞（右）采摘蔬果，身后是大型配貨中心庫房

喬治是個皮膚黝黑的大個子，性格溫柔敦厚，只有說起他的花園時，才會提高嗓音。“自然和土地是多么神奇，多么取之不盡。”在余暉中，他看著悉心照顧的植株說。在加州出生、長大的喬治深知住在“食物沙漠”的苦楚。

“我們這里是食物沙漠，健康的食材又貴又難買到。自從有了花園后，我常問：我們為什么要從拉丁美洲進口食物，而不能在家門口種植？” 

圣貝納迪諾市在2017年一度破產，而該市所在的圣貝納迪諾縣，作為美國最大的縣，貧困率線以下人口達到約28%，是美國平均貧困人口13%的兩倍有余。

除了超出尋常的貧困率，圣貝納迪諾縣的拉丁裔人口約占總人口的65%，而種族的經濟、社會地位不公為“食物沙漠”形成的重要因素之一。“食物沙漠”不僅缺少販賣新鮮、健康食品的商店，更缺少方便出行的公共交通設施、支付維生工資的工作和良好的自然環境。

目前，喬治是一座藝術中心的管理人員，正和妻子共同策劃一些社區環境正義的活動，其中包括改善公共交通系統和建造更多的可食用花園。

喬治說，如果沒有從配貨中心辭職，他幾乎不敢想象自己能管理藝術中心。

“就憑我，現在管理著藝術中心，”他半開玩笑說，“我們值得有好的工作。”

薩尼亞說，她以前也在配貨中心工作過， “那里工作條件太差了，又造成污染。我不會再回到那里工作。”

薩尼亞現在和喬治在同一座藝術中心工作，病情也穩定多了。她說，種植不但能促進健康飲食，也能幫助她穩定情緒，每天能和喬治一起收割親手種出的蔬菜，讓她極有成就感。

今年春天，喬治在藝術中心辦起植物、種子的交換活動，并在中心后院開荒種地。

“去年一年，我努力在這座花園里學習，和我的同僚們交流耕種經驗。我要造一座更大的花園，種植更多的食物。我希望最終有一天，社區里的每個人都能有自己的花園，吃自己親手種出的食物。” 

（作者陳姍姍系多媒體制作人）

“食物社區”系列為“明日之食”專題的一個版塊，將圍繞食物如何改變社區來探討可持續食物議題，投稿郵箱：fengj@thepaper.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