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士尼扭曲仙境》：“推崇文化”還是“性別消費”？

原創(chuàng) MacroKuo 次元研究 收錄于話題#進入游戲的快樂26個

“當我看到舞臺上閃閃發(fā)光的他時，我忘記了我荒蕪而無趣的生活，我的生命與他共振。”——今天的女性用戶還能在“推崇”文化和性別消費的矛盾中繼續(xù)追求自身價值、“痛并快樂”著。

2020年3月，迪士尼日本（Disney Japan）和Aniplex制作的手機游戲《迪士尼扭曲仙境》在日上線后，很快就在日本10-29歲的女性中贏得了人氣。同年8月的報告顯示，2020年7月該游戲的114萬活躍用戶中，20-29歲的女性占了46.5%，10-19歲的女性占了35.5%。作為ADV類型的游戲，《迪士尼扭曲仙境》在講述了一個無分支選項的單線故事的同時，也融會了卡牌類收集和培育、解謎、節(jié)奏游戲等眾多要素。如今，這部女性向的手游已經(jīng)迎來1周年，官方推特的關注用戶也達到113.9萬，這種體量在女性向手游中也可以說是鶴立雞群。雖然國內(nèi)對于此作認知度尚不及《賽馬娘》，但作為女性向日服手游，《迪士尼扭曲仙境》的貼吧也有罕見的5000余人關注，人氣可見一斑。然而，在《迪士尼扭曲仙境》這種人氣和繁榮背后存在的對于“男性形象”的消費和當下日本女性“追星”文化間存在的矛盾，還亟待發(fā)覺。

迪士尼反派角色的二次角色化

首先值得注意的，當然是作品名中所存在的“迪士尼”這幾個字——這是一款迪士尼官方認證的游戲。《迪士尼扭曲仙境》以《愛麗絲夢游仙境》、《獅子王》、《小美人魚》、《阿拉丁》等迪士尼動畫作品為原型，并選取了這些作品中的反派角色進行了二次創(chuàng)作。選擇原本就是動畫角色的反派來二次角色化這種操作，乍聽上去可以說很奇妙。

▲ NIGHT RAVEN COLLEGE

游戲的舞臺是被稱為NIGHT RAVEN COLLEGE的魔法學校。以上述迪士尼作品為主題的7座校舍構(gòu)成了這個學校。各個校舍里的學生就是以各個迪士尼作品的反派角色為原型的角色們。比如OCTAVINELLE寮的寮長阿茲爾和他手下的雙胞胎就是以《小美人魚》的反派、海巫婆烏蘇拉和手下胡善與賈善為原型。

▲ OCTAVINELLE寮的寮長阿茲爾和他手下的雙胞胎

▲ 海巫婆烏蘇拉和手下胡善與賈善

源自“二次創(chuàng)作”文化的設計

為《迪士尼扭曲仙境》中的角色進行設計，并創(chuàng)作劇本的是動漫作品《黑執(zhí)事》的作者樞梁。就像樞梁也曾以“簗緒 ろく”的名義發(fā)表BL作品，她筆下的這些角色與迪士尼作品的畫風相去甚遠，大多延續(xù)了日本少女漫畫的風格，屬于與BL類作品有著相似設計感的耽美人物造型。于是，可以說這部游戲中的角色就是將歐美風格的迪士尼經(jīng)典角色置換為日本女性向作品風格，實現(xiàn)了二次角色化的產(chǎn)物。

▲ 《黑執(zhí)事》的作者樞梁以“簗緒 ろく”的名義發(fā)表的BL作品

這種二次角色化很明顯延續(xù)了日本御宅文化的二次創(chuàng)作的傳統(tǒng)。《迪士尼扭曲仙境》官方甚至預料到這些角色還會再次成為二次創(chuàng)作的對象，在Q&A里對于粉絲在非營利范圍內(nèi)的二次創(chuàng)作進行了表態(tài)：“請在各位用戶的道德允許的范圍內(nèi)進行創(chuàng)作”。

▲ 《迪士尼扭曲仙境》的育成畫面

在《迪士尼扭曲仙境》的ADV、戰(zhàn)斗、節(jié)奏、角色卡牌收集和養(yǎng)成要素中，最為核心的就是“角色”。某種程度上，故事、戰(zhàn)斗、節(jié)奏游戲等要素都只不過是為這個核心服務的附加功能。與許多重收集的卡牌手游類似，選擇自己的“聲援角色”，獲得這名角色的R/SR/SSR等級的卡牌，再搭配上琳瑯滿目的服裝、磨練提升角色的等級，就是玩家們樂此不疲地在這個游戲中游玩的內(nèi)容。

迪士尼樂園適合COS《迪斯尼扭曲仙境》么？

無論是陽光帥哥還是陰郁美男、優(yōu)等生還是不良少年、血氣方剛還是中性的男子，《迪士尼扭曲仙境》本質(zhì)上就是一個女性玩家在其中消費這些少女漫畫風或耽美風角色的游戲。這種消費的終極表現(xiàn)形式就是BL向的二次創(chuàng)作，為此繪圖網(wǎng)站Pixiv上甚至還有專門將這類《迪士尼扭曲仙境》的BL向作品歸為“ツイ腐テ”的標簽。

▲ 歸為“ツイ腐テ”的《迪斯尼扭曲仙境》的BL向作品

于是，“迪士尼”這個標題對于這部手游就顯得有點名不副實。畢竟，迪士尼作品和其中的反派只是作為抽象的“意象”存在于其中，為了沉浸于游戲，玩家完全沒有必要去了解這些作品。

而對于迪士尼作品，扮演其中憨態(tài)可掬的角色也是許多日本人消費的方式，迪士尼樂園就是實踐這種角色扮演的絕好舞臺地。雖然平時東京迪士尼樂園是不允許以角色扮演的裝扮進場的，然而每當遇到萬圣節(jié)，這種規(guī)定也會得到解禁。只不過這種解禁僅限于迪士尼角色的COS。于是，只是借用了迪士尼作品的主題、本質(zhì)上與這些作品相去甚遠的《迪士尼扭曲仙境》是否應該被允許在東京迪士尼樂園COS就成了在日本網(wǎng)上引起了廣泛討論的話題。

▲ 成年人只有在萬圣節(jié)才能在迪斯尼樂園COS

這種討論中，許多否定的聲音認為《迪士尼扭曲仙境》的角色雖然得到了官方公認，但本質(zhì)上不屬于迪士尼的官方角色，畢竟世界觀實在太不一樣。只不過，因為疫情原因，2020年的東京迪士尼萬圣活動被迫中止，這種議論本身也就變得不了了之。

有悖于迪士尼動畫中的性別平等理念？

圍繞《迪士尼扭曲仙境》的另一個問題，就是在近年朝著性別平等變化的迪斯尼作品的潮流中該如何將定位這部作品的問題。

▲ 童話式的“公主王子就這樣永遠幸福地生活了下去（live happily ever after）”

▲ “迪士尼復興”（the Disney Renaissance Era）時代作品

可以說，近年的迪士尼動畫作品早已拋棄了以女主人公結(jié)婚后童話式的“公主王子就這樣永遠幸福地生活了下去（live happily ever after）”作為結(jié)局的早期故事模式。經(jīng)過90年代刻畫“女性主人公掙脫自己作為女性的束縛”的所謂“迪士尼復興”（the Disney Renaissance Era）時代的洗禮，今天的迪士尼動畫逐步“進化”為了以《冰雪奇緣》為代表的、比起男女之情更重視女性間姐妹情誼的作品。

▲ 《冰雪奇緣》所代表的、比起男女之情更重視女性間姐妹情誼的迪士尼作品

與此相對，《迪士尼扭曲仙境》的消費方式則完全反映出了日本哲學家東浩紀在《動物化的后現(xiàn)代》中所提及的“數(shù)據(jù)庫消費”。在2001年出版的這本日本御宅界和評論界享譽盛名的著作中東大膽主張：在傳統(tǒng)的“宏大敘事（meta-narrative）”失效的后現(xiàn)代里，隨處可見的新“消費”就是一個從角色的特征、屬性和故事情節(jié)的套路、要素等元素所組成的“數(shù)據(jù)庫”里不斷提取想要利用的要素進行重組和再編的過程。

▲ 御宅消費品是從“數(shù)據(jù)庫”里不斷提取想要利用的要素進行重組和再編的產(chǎn)物

▲ 東浩紀在《動物化的后現(xiàn)代》中所舉的典型具有數(shù)據(jù)庫消費特征的當代角色文化

就像日本的女權(quán)主義和萌繪的表現(xiàn)自由維護者在網(wǎng)絡上的論戰(zhàn)（參考閱讀：）以及B站蕾絲的言論引起的紛爭，這種摩擦都顯示出，無論是在日本還是在中國，今天的“御宅文化”已經(jīng)逐漸脫離原有的“特殊性”，破圈成為一種所處可見的嗜好。于是，雖然東早于20年前就在這本書里將御宅式消費的特征發(fā)展為了日本文化論，他的這種觀點在今天反而擁有更強的適用性。比如，最近在與御宅文化有一定距離的文化圈里開始風靡的將各種推理、偵探作品的套路和要素解構(gòu)重組的“劇本殺”就是這種現(xiàn)象越來越普遍的一個例子。

熟悉BL文化就會有所察覺的“編碼”

只不過，東浩紀并沒有提及數(shù)據(jù)庫消費中存在的性別問題。其實，為了數(shù)據(jù)庫消費而實現(xiàn)的對于作品角色屬性的“數(shù)據(jù)庫化”必然伴隨著各種“符號化“的過程。其中，性別的要素也會不可避免地被符號化。而對現(xiàn)實中人類所擁有的千差萬別的性別特征符號化的這個過程中，必然會伴隨著某種范式化的暴力。

原本，東浩紀在他的著作里提及的御宅文化的主體基本是以異性戀的男性為前提。也就是說，在那個時代，這種消費所討論的還是對于符號化了的女性性的消費。然而，在我們已經(jīng)很難將御宅文化消費主體限定為男性的今天，女性對于“男性性”的消費其實也構(gòu)成了御宅文化的很大一部分。于是，一個問題油然而生：9成以上的玩家是女性的《迪士尼扭曲仙境》是否可以算是這種消費發(fā)生的一個重要陣地呢？

當然，《迪士尼扭曲仙境》中并不存在明目張膽的性別描寫。但不可否認的是，這款游戲中也確實埋下了許多讓通曉日本御宅文化和BL文化的玩家都會會心一笑的文化“編碼”。

▲ 《迪斯尼扭曲仙境》中的伙伴系統(tǒng)

比如在游戲的“伙伴（buddy）”這個系統(tǒng)中，提升了特定兩人的“伙伴等級”后，這兩個人一起上陣就會激活對戰(zhàn)斗有利的效果。而“buddy”也是女性向二次創(chuàng)作中被重點再創(chuàng)作和再消費的一種符號化的“男男”關系。在這個意義上，引入了buddy這種以“二次創(chuàng)作”為基礎的CP文化的《迪士尼扭曲仙境》就也是在消費符號化了的男性的產(chǎn)物。那么，我們是不是就可以說，作為迪士尼官方認證的本作就是與近年轉(zhuǎn)向性別平等的迪士尼作品背道而馳了呢？

▲ 作為女性向二次創(chuàng)作中被重點再創(chuàng)作和再消費的一種符號化的“男男”關系的buddy屬性

男女間不對稱的“消費”

答案應該是否定的。將《迪士尼扭曲仙境》中的“性別消費”稱為“歧視男性”的這種觀點其實無視了日本社會中實際存在的男女之間的不公。在如今男權(quán)主義盛行的日本社會，“女性消費符號化了的男性”和“男性消費符號化了的女性”這兩種看上去互為對稱的現(xiàn)象其實并不能簡單地同日而語。

▲ 2020年世界性別差距指數(shù)（gender gap index）報告中，日本僅列121名

2020年世界性別差距指數(shù)（gender gap index）報告顯示，日本社會的男女性別極為不平等，在該報告收錄的153個國家中僅列第121名。而在這種社會中，性別符號化的暴力和消費這種符號所存在的問題和意義就不可能是男女對稱的。

在思考這種日本女性的生活境遇時，《迪士尼扭曲仙境》所引入的“推崇偶像”文化就成了一個重要的角度。玩家就好像在偶像團體里選擇自己所推崇的偶像一樣，在游戲里選擇自己喜愛的角色，并為了入手自己推的角色的生日活動限定卡牌而攢游戲內(nèi)的抽卡貨幣魔法石，有時甚至還會為了魔法石而不惜氪下重金。

通過“推崇”來獲得活下去的動力

從旁觀者角度對這種推崇文化貼上“消費主義文化”的標簽、表達對其的唾棄是何其容易。2020年先后問世的幾部日本文學作品就描寫出了這種文化所受到的偏見。其中，70后作家松田青子的《持續(xù)可能的魂的利用（持続可能な魂の利用）》和1999年出生的芥川獎史上最年輕獲獎者宇佐見りん的《推し、燃ゆ》就是這類作品的代表。

▲ 宇佐見りん的《推し、燃ゆ》

這兩部各具個性的小說中存在的一個共通的主題就是：這種“推崇”行為給主人公們的慘淡人生帶來了某種動力。《推し、燃ゆ》中高中退學后在居酒屋里打工的主人公明里（あかり）推崇的是偶像團體“まざま座”的上野真幸，為了抬升他的人氣投票排名，明里甚至將自己拮據(jù)的工資用在了購買帶有投票權(quán)的CD上。

▲ 幾原邦彥也對《持續(xù)可能的魂的利用》贊不絕口

而《持續(xù)可能的魂的利用》的主人公敬子則是一名在公司工作的非正式派遣員工。敬子在不幸淪為正式男員工半開玩笑的陰謀的犧牲者后，失去了這個工作。為了調(diào)整心情而去姐姐生活的加拿大待了一段時間后再度回到日本的敬子，開始感覺到日本社會中存在的一種與加拿大形成鮮明對比的閉塞感。此時她遇到的，就是總是不茍言笑地歌頌“革命”的一個偶像組合的center“××”。

對于明里和敬子來說，“推崇”各自的偶像就是包容受傷的她們、給她們“活下去”的動力的港灣一般的存在。其中有趣的是，兩部作品都出現(xiàn)了“了不起”這個關鍵詞。《推し、燃ゆ》中明里的朋友、推崇地下偶像的成美對明里這樣說道：

“不過明里你能來很了不起啊。”

“什么？”

“我一瞬間聽成了：活著很了不起。”（日語里“活著（生きてて）”和“來（來てて）”發(fā)音相近）

成美強忍住笑，說道：“那也很了不起。”

而《持續(xù)可能的魂的利用》中，敬子則在看到提著裝了雞肉沙拉的塑料袋跑出便利店的工薪族的背影時，發(fā)出了以下思考：

“真了不起！”敬子想道：自己也應該為了健康，蔬菜、肉、雞蛋，什么都得吃，吃好點。

通過“推崇”來抗擊社會壓力

因“了不起”這句臺詞而產(chǎn)生共鳴的這兩部小說就表現(xiàn)出了主人公沒有被生活中的殘酷困境壓垮，堅強樂觀地活下去的姿態(tài)。特別是對于《持續(xù)可能的魂的利用》中的敬子來說，壓迫她的是被成年日本男性“大叔”所支配的日本社會。而她通過對于女性偶像的“推崇”和消費，才勉強實現(xiàn)了對于被“大叔”支配的這個社會的抵抗。

借用敬子口中的話語，那就是：“每當有不講理、不走運的事發(fā)生時，我的靈魂都會被削減。只要活在這個世上，靈魂就是會這樣被消融下去。然而，為了活下去，我們都得讓靈魂存續(xù)下去。為達到這個目的，我們才去培養(yǎng)各種興趣和尋找推崇對象來填補這些被削減的靈魂。”

讀到這里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推崇文化”并不應該單純被批判為“將性別符號化”的消費主義。就像主人公們對自己暗示的那句“了不起”，這其實是一種“面對社會不公平、在生存邊緣汲取生存動力”的文化。

“推崇文化”和性別消費間的矛盾

不可否認的是，不管是偶像還是迪士尼作品的反派角色，只要有符號化了的男性出現(xiàn)，“推崇文化”和以其為背景的《迪士尼扭曲仙境》也還是一種御宅類的消費文化。但只有在理解了“推崇文化”給當代日本女性所帶來的動力后，我們才能夠真正開始批判其中的消費主義。只要男女性別差距所導致的社會不公正仍然存在，就不能用同一個基準對“女性消費男/女性性別”的文化和“男性消費女性性別”的文化作出價值判斷。

▲ 《迪斯尼扭曲仙境》的男女和年齡比

實際上，《持續(xù)可能的魂的利用》中也出現(xiàn)了意識到這種矛盾的情節(jié)。作品中，敬子一直意識到了這么一組矛盾：給予自己“好好活下去”力量的偶像團體的表演，其實也是受控于某著名男性制作人，屬于被壓榨的一方。

作品中曾經(jīng)是偶像的真奈也因為在網(wǎng)上看到粉絲以自己為原型創(chuàng)作的下流小說而放棄了偶像這一行。可當看到魔法少女動畫中女性性遭到夸張變形的角色時，她也只是天真地笑道：“好色的角色”。

這里就存在一組非常明顯的矛盾：在因自己的性別遭到符號化而受苦的同時，她們也通過消費這種性的符號化獲得了活下去的動力。同時，只要這種消費還是資本主義式的存在，那么，為了自己“推崇”的角色不惜揮金如土的她們在獲得動力的同時，就也是被榨取的消費者——這里也存在矛盾。

▲ 宇佐見りん在《推し、燃ゆ》中描繪的是為了“推崇”而生的現(xiàn)代日本女性形象

這種矛盾該如何解決，我們還不得而知。如果說給予一些人動力的文化表現(xiàn)是基于傷害另一些人、建立在另一些人的犧牲的基礎上成立的話，我們就無法無視這一矛盾的存在。然而，就像《推し、燃ゆ》中的那句：“當我看到舞臺上閃閃發(fā)光的他時，我忘記了我荒蕪而無趣的生活，我的生命與他共振。”，只要今天的女性用戶還能在“推崇”文化和性別消費的矛盾中繼續(xù)追求自身價值、“痛并快樂”的話，這種矛盾就還不是什么太大的問題。

原標題：《《迪士尼扭曲仙境》：“推崇文化”還是“性別消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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